文 |解亦鸿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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编辑 |毛翊君
到不了的定位
3月9日那个深夜,李涛终于从儿子的信息里确信,他被困在缅北一家电信诈骗公司里。
“出事了。报警。”求救的语气,在李涛手机里弹出来。他瞬间感到紧张,“出什么事了?发个定位。”
今年大年初六,儿子的朋友就忽然给李涛妻子传过一张照片,上面是乌青的大腿,说他儿子去缅甸了,被人打了60棍。夫妻俩不敢相信,儿子怎么可能突然跑到外国去?
这位50多岁的父亲在上海工地做电工,妻子是北方一家饭店的后厨,儿子23岁了,原先打工的城市临近李涛那里。三个人通常只有过年回老家团聚一次。今年春节前,儿子本来买好了父子俩的车票,是同一车次相邻的两个中铺,准备一起回四川巴中。可李涛刚上火车,儿子打来电话说,有事走不开,不回去过年了。李涛以为儿子想多打几天工,只好劝他,“年三十一定要回来。”
现在,儿子没有回家,电话也一直打不通,他们担心陷入了什么骗局,在网上一搜,跳出“缅甸电信诈骗”,看到被骗去的员工“被割掉肾脏”“被迫吃狗食”的信息,他越来越害怕。连着几天熬到凌晨,捧着手机,等儿子发来消息。
直到2月18日,儿子的信息才出现,说自己偷藏了张电话卡,让他先不要主动联系。李涛又反复确认,“家住哪里”“外婆叫什么名字”“家里亲人都有谁……”,才相信是儿子本人。后来,儿子断断续续告诉他,春节回家那天,他坐飞机去了西双版纳,然后从那儿过境缅甸,因为听说有份月入上万的工作。
3月9日,李涛终于等来定位——“我在果敢老街。XX集团。”还有一张截图,但打开发现,坐标圆点附近没有标记建筑或自然地貌的名字,只能清楚看到靠近云南西南部边境线,大概不到10公里。
第二天,李涛夫妇在巴中报了案,又决定赶去边境想办法。他们先坐大巴到成都,再转飞昆明,然后坐动车才到了边陲小城镇康县。一路上,李涛都没再收到儿子信息,他感到急迫,又想着到跟前了总有办法接他回家的。
年轻时,夫妻都北漂打工,除了这个儿子还有大女儿,供他们上了私立校。因为没有学籍,女儿考不了高中,李涛才带孩子们回了巴中。妻子继续在北方挣钱,李涛独自在老家照顾孩子,到县城打了十年零工,偶尔承包装修队,慢慢有了点积蓄。四五年前,他和亲戚种植青花椒,承包了500多亩地。可后来,树长得比人高,却结不出果子,最终赔了一百多万。
女儿二十出头结婚生子,儿子初中毕业也离家四处打工。为了还债,李涛才在上海找到现在这个“挣得多”的活儿。去年,儿子和朋友合伙在北方开了饭店,十多万的本金,李涛支持了五万块。
结果因为疫情,经营不到三个月,儿子赔了三十多万,只好去无锡做汽车工厂流水线的工作。李涛感觉到儿子越来越想赚钱,游戏打得也少了。“他说总在外面打工是不行的,赚到足够的钱,就能回家乡做点生意。”
这次,夫妻俩顺着儿子的定位在边境寻找,最后被长长的铁栅栏挡住了去路,那是排布在小城西南侧的边防网。他们和儿子的距离,大概是李涛在老家去一趟邻村的路程,但他们才知道过去得办理出国手续,那边的电信诈骗公司可能有危险。
●资料图。图源视觉中国
五天之后,同样的情景也发生在郭民夫妻身上。他们是从宁夏开着车,赶了两千多公里来的,在车上睡了两晚。也是因为在3月9日那天,收到女儿的求助定位,他们跟着导航一直抱着希望,最后停在了这里。
女儿职高毕业后,在他们给找的一家餐厅做服务员,打了两年工,说太累了,也“没意思”,瞒着他们跑了出去。在老家,郭民种地养牛,妻子给火锅店备菜洗菜,搞不清外面的世界。这也是他们第一次出那么远的门,更难以在这个四面是山的陌生边境行动。
两家人在一间宾馆里遇上了,他们对了一下收到的定位,发现相差无几。但郭民女儿自那以后就失联了,他们不知道该怎么办。距离南伞口岸3公里的永安路上,有十几家宾馆,陆续接待了像他们这样从全国各地赶来找孩子的家长。
他们时常在口岸边碰上,但并不一定有更深入的交集。李涛会认出许多反复出现的家长的面孔,他猜测这些人还在坚持。而有的人见过一面再也没遇到,他想,大概是“没钱了,或者放弃了”。
隐瞒
知道郭民的女儿失联后,李涛感觉到了幸运,自己儿子因为有第二张电话卡,还能偶尔通过手机联络,听到报平安,一起商量回家的办法。在镇康的第二周,李涛在一堆家长中听到了熟悉的重庆口音,这样结识了一位单亲父亲老丁。
老丁看上去挺热情,简短交谈后,两人就“认了半个老乡”。他告诉李涛,今年是他儿子去缅甸的第三年,这次大概率能出来了。
这不是老丁第一次尝试。一年前,他曾通过自己的关系网,联系上一位缅甸当地人,和对方谈好了6万块酬金,委托他在园区外接应,把儿子运送到边防口岸。可实际行动的那一天,对方失信了,快要把儿子运到口岸前,调转车头,又把他送回了园区。
那这次怎么出来?李涛赶紧追问。对方一下回避了这个求助,“儿子交代了不能乱说,怕暴露。”
“只有关系好,人家才会告诉你,不然谁会到外面随便说这些。”李涛对老丁的反应这么解读。他说自己后来请老丁吃了三次饭。原本,因为车旅费开销过大,他和妻子那些天都在最便宜的面馆草草打发,为了从老丁口中听来更多信息,他们拉他进了当地的家常菜饭店。
老丁才又告诉他,儿子已经被倒卖四次,次数再多可能出不来了。还说,有一个新的“清水河口岸”开放了,孩子可能从那里回来。但关于具体出逃办法,他最后也没有说。
李涛感到失望,但他没有放弃和老丁一起行动。老丁儿子逃到口岸那天,李涛说他主动花了480块包车,一大早一起赶去。口岸在50公里外的临沧市孟定镇,街旁的建筑被刷成李涛从没见过的金黄色,“像到了另一个国家”。他幻想着自己儿子会不会也出现在这里,但直到傍晚,只有老丁的儿子逃到口岸,然后被送到当地派出所。
老丁父子回家后,李涛终于在电话中问到一个大致的经过——说是老丁掏了七八万,帮小丁收买了当地送外卖的中国人,一次点餐时找到机会,在送餐员的协助下逃出来。他还想知道更多细节,但老丁不愿说了,只告诉他,那个送餐员后来失联了,“他被诈骗公司的监控发现,可能把他打了,或是抓了。”
不过,老丁介绍了一位在果敢老街的当地人给李涛,说可以安排车把孩子接出来,送到口岸,开价3万,但是需要孩子自己先逃到工业园区外。儿子知道这个办法后,觉得有了希望,又提出许多逃跑计划:贿赂看守,以买衣服的理由出门;请看守吃饭、灌酒;看守不在身边时,搭梯子爬上房顶……
在李涛眼中,儿子挺独立的,自己能谋生,还总在节日给他们发几百块红包和祝福,朋友也多,各种场合都能跟陌生的人打上交道。那段时间,为了儿子的计划能成功,李涛常打钱过去,让他去换取出门活动的机会。
●李涛和儿子商量对策。讲述者供图
但他们又去了口岸至少三次,都没有等来儿子。后来,留在那里的李涛仿佛成了老丁一样的角色。来自宁夏的郭民常问他,既然和儿子还能不时地联系,有没有听说哪些逃出来的办法?还把女儿的照片发给李涛,希望李涛转发给儿子,帮忙在园区里寻找已经失联的女儿踪影。
面对这求助,他也像老丁当时一样,选择向郭民隐瞒。“计划没实施,万一他说出去,发给他孩子或什么人,让电诈集团里面的人知道了,我儿子岂不是会有危险。”
人与人之间的信任很难建立。郭民的妻子也有所提防,她担心李涛是骗子,于是始终谎称自己不是“孩子她妈”,觉得隐藏真实身份,至少可以让她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感到一点安全。
离开
得知被骗去缅甸后,许多孩子没有在第一时间告诉亲友。直到后来听说有可能面临人口倒卖,才寻找机会向父母发出求救信息,那时他们已在缅甸度过一周乃至数个月。
郭民夫妻在二月知道女儿一个人飞去了昆明。落地后,妻子给她打了好多个电话,问去那么远的地方做什么,女儿都不回答,“太困了想睡觉,别打了”。他们以为女儿在昆明打工,直到一个月后女儿发信息求救。
一位从宁波到镇康的父亲说,儿子今年1月被朋友骗去缅甸,是听说那里有一份年收入三十万的工作,直到一个月前,他才收到孩子的求救。一个来自河南信阳的女人也在今年2月到了这里,她弟弟在2020年下半年先是被人骗去广东打工,之后被带去了缅甸,当时16岁,家人在第二年才得知情况。
●3月9日,儿子向李涛求救。讲述者供图
一些家长到镇康前,还在短视频平台上求助过反诈科普相关的博主。28岁的全职博主汪阳专门在短视频里转述电信诈骗的新闻,后来在疫情期间收到越来越多求助私信,问他有没有救回孩子的办法。他们多数已经失联,想通过咨询猜测出孩子被骗去诈骗集团的具体位置,或是想借助汪阳的资源,找到缅甸当地的“蛇头”,把孩子运出来。
但汪阳都一一拒绝:“很多逃出来的人告诉我,这些‘蛇头’是两面通吃的,会一边收家属的钱,一边收诈骗公司的钱,假装把孩子运出来后,半路又重新送回诈骗公司里。”今年2月,汪阳直接劝阻了一位想去缅甸果敢老街救孩子的家长,对方已经到了镇康县城,一直在边境附近犹豫。
李涛夫妻也徘徊过好一阵,每天都坐大巴车到南伞口岸的边境线,总想看着儿子那边,觉得离得近一点,会有新的办法。但他们的逃跑计划也都一一失败,面对守卫,儿子如履薄冰,发消息说“那些‘土匪’一直待在身边,根本没有活动的空间。”
看到口岸进进出出的人流,李涛开始也想,能不能找一个帮忙把儿子运出来的人。“有身份的人,有车的人,能办事。”李涛觉得衣着体面是“身份”的象征,他找准那些穿西服、立领外套的陌生人挨个询问,开出一万块酬金,后来又涨到两万,但都被拒绝,“没人愿意冒这个风险。”
这对夫妻曾三次爬上边境山,山路崎岖,比他们熟悉的巴中的山高出很多。前两次,他们都在半山腰上无处躲雨,只得折返,不敢再往更高处爬。但一位在镇康务工的缅甸人告诉李涛,“爬上这座山,就可以俯瞰缅甸的果敢老街。”他们不想放弃。
后来,他们幸运地在山下遇到“从镇康到南伞口岸”的大巴车司机。几乎到镇康后的每一天,他们都是乘他大巴去的边界,有些熟悉了,那天对方正好开着私家车要上山走访亲友,顺路捎上了他们,才终于登顶。
山顶有些缺氧,但好在云雾稀薄,李涛觉得清楚地望见了缅甸,还有像儿子描述的果敢老街那片工业园区。建筑不高,都是一层的平房,大院围着小院,里面是一个个办公室,排布紧密,没有空旷的地方,看不见人影走动。
但办法也就到这了,来镇康21天,始终没能帮儿子逃出来。他们还是在4月2日回了巴中。李涛时常想,如果儿子成功回家,带他做的第一件事不是在家做一桌好菜,而是让他讲述清楚,自己到底参与了哪些诈骗。
儿子提到过“资金盘”套路,李涛怕他已经卷进了公司的行动里。据中国警察网通报,今年4月5日被解救的6名宜丰县少年,在缅甸曾参与了“杀猪盘”“裸聊”等诈骗活动,回国后也被公安机关依法刑事拘留。
以前,李涛曾给儿子规划过谋生的路,比如去理发店做学徒。他觉得这样有实用的技能,才“对社会有用,不会欠钱”。但儿子受不了染发的气味,染发膏刺痛头皮,他学了两三个月放弃了。后来,李涛又让他体验了汽修,妻子也带他在北方的饭店做服务,都不太行,他们没有再管着他,沟通也隔上了一层。
因为李涛儿子没传来关于郭民女儿的消息,郭民夫妻待了一天也就回家了。工业园区里有数千名员工,找一个人如大海捞针。他们无计可施,负担不了更多的路途成本。回到家后,郭民又常说气话,他想要办出国手续去缅甸,“大不了我冲过去,把孩子换出来。”
4月6日,家长组建的微信群里传来个“好消息”:一位来自宁波的父亲,通过同乡的人脉联系了缅甸方面,把儿子救了出来,花了40万赎金。但郭民妻子觉得这父亲也是骗子,“把家卖了也没有这么多钱呀。”
而李涛仍在凌晨抱着手机,等待儿子发来的消息。儿子12点下班,时常只在凌晨一两点才可以和家人联系。每次接到儿子的消息,知道他今天没有受折磨,李涛悬着的心才放下,但还是很难睡着。3月9日那天,李涛难得听到儿子的一些心里话:“我知道错了。我不想做诈骗。”
(为保护隐私,文中人物为化名。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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